在離散的時空認自己
關天林以游靜在香港《字花》文學雜誌的專欄探討其文字創作,然而「游靜的專欄很難定義,混雜了散文、評論、隨筆」,必須跳脫文類的框架、如同此影展專題的命名,「非」有未竟的意義。「我們應該有問題意識地去讀、對框框條條的東西抱著質疑的態度,跨越讀游靜」,以靈活的思想進行發問,方能看見游靜創作的命題。
然而,游靜的「反」並非單純對立,而是存在其他意義與可能,「可以理解為『反身』,反駁必須經過反思,蘊藏著自我批判」,關天林解釋,粵語的「反」是「玩」的諧音,文字創作是可以反、可以玩的。游靜在《字花》42期〈GOODBYE也斯〉組詩,其中一首寫道「書寫應給人安慰/讓雌與雄同體/半人半馬的身/用盡飲奶的力/向堂皇高雅的/囚室搖頭因為/你放手的時候/說:『不怕!』」,詩作中的「反」是一種他人難以認同、標籤的姿態;而在〈非(不)反〉這首詩中,則讓讀者更理解「反」的多重意義,「我們不可能反對不是你或是沒經過你的東西」,關天林強調,在游靜眼中,人是流動而不是僵硬的,自己會變、關係會變、視角會變。
此外,游靜的詩有很多「記得」、「認得」等詞彙,這也是一種自覺,有提醒的意味,她寫給也斯的組詩有另一首便提到:「在一座又一座怪獸商場/遊走並非失憶/因為從沒認得」。香港這座城激發游靜去反思空間、身分、歷史、存在,她認為香港是無回憶之城,現在的記憶又多為創傷,於是希望有詩留下,以觀照自我與非我的聯繫。〈無城〉裡即有游靜對香港沉痛的陳述:「愈想逃避的島/成為腳下的島/天下曾經在此/正是這種曾經/或是一種以為/以為曾經天下/其實飄在天上/造成今天的無/法長住的無法/逃避或回來」,斷句的佈置讓讀者被迫停下,思考字裡行間的意義、思考香港這個「無法回來的城/曾經輝煌的城/無人認得的城」,甚至「期待無人認得/無人能夠留下/無樓能夠留下/無人能夠買樓/無人需要買樓/無樓能夠失去/不可能的有/不可能的樓/人這麼多/做不成人/剩下無/我們就是/無人/不是人/就是無」,香港人以為踏實,卻一步步把自己架空,最終「人」等同於「無」。
關天林最後分享游靜在「物語」專欄中的散文,為上半場講座作結。此專欄屬於自傳寫作,提及游靜的童年成長故事、青少年時期與母親的關係等等,涉及友情與親情,是有溫度的回憶,「與詩相比,多了一份柔軟」。〈1248〉談的是出生到長大叛逆的故事,1248是香港公共屋邨單位的編號12樓48號,公屋每層有幾十個小的單位,如同迷宮,導致游靜小時候常抬頭卻「不是家」;此外,出生於戒嚴時期的游靜,是父母「本來不要的」,以致自小就有倖存感。〈毛巾頌〉描繪游靜青春期重要的轉捩點,原來對同性戀沒有意識與自覺,反而被人懷疑後分界顯現;所就讀的天主教女校規定嚴格,方巾也能成為叛逆的證據,讓老師間接跟家長告密,游靜感覺外界對自己的各種定義,像把人釘死了──有著「那我是什麼?」的自我探問。〈活食〉談飲食與生老病死,從做麵包的過程連結人生,有著對生存、生命的體悟。做麵包要混合一些東西,掌握空氣、溫度、濕度,使其「產生化學作用」,且「時間是最好的酵素。人看不見的事情通常就是最好的事情」;也像養孩子一樣,必須適時放手,「在對的時刻不能等,否則影響他成長轉化的可能」;最後,當麵團脫離烤箱正式成為麵包,「曾經給予你的所有希望,與期待,都被凝結,成為一種實物,或食物」。關天林在最後分享了物語專欄中較特殊、如寓言的一篇,寫一對兄弟遇到來自鏡世的貓,貓與兄弟玩耍之後說:「人也有無害的,也有柔軟的」,這無非也是一種「反」,當對人或社會感到悲觀、覺得未來灰澀時,「可以反過來問,人是不是也有好的時候,只是我們沒有玩、沒有發現、沒有反向思考」。
游離的時空,自由的詩
下半場由以公關行業維生、從事現代詩創作多年的文學人陳祐禎,談現代詩閱讀的「歧異性」與「自由」。陳祐禎首先帶大家細讀李進文典型現代主義詩作〈價值〉:「銅幣的正面是夏娃,背面掉落一顆蘋果/銅幣輕叩著另一枚銅幣,聲音清澈/而獨特。我用一片晨霧拭去亞當的頭像和蛇紋/然後開始想念自由。」當銅幣正面是夏娃的時候,「銅幣裡的時間就回到創世紀的那一刻」,並且此時亞當跟蛇缺席,暗示著兩女子奇遇,詩人「用一種很特別的方式寫女同志的相遇」;最後一段回到夏娃的最終價值:「或許鏽過、氧化過,但我心中擁有最高的/密度,將自己穩住。/我在女體的頭像或花紋的反光中,發現神短暫的投影/拒絕一再擦拭表面最卑微的塵垢,卻忘記/那雙長走過華麗和腐敗的歷史的腳/已將兩枚自由的愛,打造成最初的胚胎。從前從前/我是金,撞擊的聲音像黎明」,儘管中途可能被損毀或貶低,最後仍回到自己的認同。陳祐禎接著分享了夏宇〈甜蜜的復仇〉:「把你的影子加點鹽/醃起來/風乾/老的時候/下酒」;透過1997年李進文〈價值〉,到BBS網路詩興起、隨處可見詩,甚至飲料包裝也可讀詩,陳祐禎帶出台灣現代詩近二十年來的變遷,說明當載體不同,文字語言的使用也變得不同,提醒大家注意游靜詩作的語言差異性。
那麼,游靜如何把詩的語言做得不同?陳祐禎表示自己是現代主義者,如同像李進文,較講求語言精密,很堅硬,然而人就無法一次讀多,而游靜則相反,她帶著「游離的態度,把詩做得輕盈」,當語言口語化,就相對能承載大量沉重的東西與議題。關於「游離」一詞的使用,另可參照香港詩人也斯《游離的詩》,收錄其自1989年來的詩作,於離家時期寫成,他提到創作於「來往之間、在不同的文化中,特別感到游離不定」。
台灣人大概難以理解香港人被時間緊追的感覺,「一個地方,什麼都有期限。原本五十年不變的,突然都變了」,當香港人想找認同,最終卻是「無城」,無處是我、無處是家。那家是什麼?如何定義?游靜以人在抽象與實體空間的互動摸索身分認同以及家的樣貌。〈認影〉在廣東話中與電影相近,游靜以漆黑電影院作為一種酷兒可以放心相認的、不再被各種目光觀看的陰影空間,時間跟現實被投擲在螢幕上,觀眾不會經歷痛苦:「我又回到老地方/椅子愈來愈舒適了/頃刻暗掉的冷空氣/與音效八方包裹你/跟盯住你的目光一起/化成牆紙/只有停下來的影子是真實/這就叫安全/現實一切都不重要了/觀眾不會生老病死」;但在戲院空間之外、無影的世界,曾經相認的否認了,得當回正常人類:「你在的地方不需要電影了嗎/沒戲院何以安身豈言立命?/沒跟過漆黑的陌生人/搓捏談情如何長成/有影子的人/但你不再需要影了/暫借的安慰為何不散/在你我贖回影子的一點/驟暗忽明中曾經彼此相認」。〈一個人,飲茶〉講香港茶樓空間的「搭檯文化」(台灣俗稱「併桌」):「不知為什麼坐在/一塊不知講什麼/不斷斟茶斟水手/頭連叩門都不會/才會要出來飲茶/其實不是飲什麼/只是為了做在現/在都一定圓的桌/旁圓一種叫家的/想像這才真消脂」,以茶樓空間連結家庭共餐空間,圓桌象徵著圓滿家庭的想像,路人變成臨時家人,好像很親密但並非如此,此即為一種游離策略。〈飲茶。空間〉把茶餐廳比喻成似家非家的天堂,不管世界如何變動,茶餐廳如常不變,大概天堂就是這樣。陳祐禎提醒觀眾「像家」跟「是家」不同,游離意味著無固定認同,定義或認同隨時都在移動。在〈離開帶著我們──後也斯〉這首詩中,游靜以機艙作為一種時空交疊的雜種空間,「腕表停了」、「指著頭頂的行李格再也沒有/空間裝滿昨天/舞獅的鑼鼓慶祝一國的/安全」,時間異常,空間進入魔咒狀態,聲音充滿時間,時空與事物混雜,陳祐禎解讀鑼鼓喧天的東西為「故事、歷史、不被承認的罔兩」,於是詩人「帶著過熱的身體」搭機,而紅外線如緊箍咒。「我來自/一件沉重的行李」,應該人帶著行李,卻變成行李帶著人──這幾十年來,香港人的處境、歷史與家國定位就像罔兩與景,主動性被消滅、抹除。
兩位講者皆提到影展主題「非家非類」非常呼應游靜的創作生命,無論是游靜反身的意圖或是游離的文字策略,她無疑透過詩作提供了移動中摸索生命的途徑,以及尋找自由心志的憑藉。
▘座談影片(關天林)|https://youtu.be/i7TNgD7rJ18
▘座談影片(陳祐禎)|https://youtu.be/eY84AgeTAx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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