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November 4, 2022

策展序|與憂思糾纏──雜記游靜作品展的策展思路

立秋過後,在一次臨時起意的台南行,拜訪一對香港朋友,其中一位Y是自八○年代即與游靜相識的老朋友,同期於紐約生活時認識。Y讀香港中文大學新聞傳播,在香港信報的評論專欄畫了將近三十年漫畫。在紐約的時候,他被游靜拉去擔任短片《我餓》的副導演,要畫分鏡兼各種雜工;當游靜2002年又要拍電影,這次是長片《好郁》,Y又被拉進劇組了,也是副導演,仍然什麼都幹,分鏡繼續畫。毋須過問他究竟會不會畫分鏡,缺人嘛,會畫畫便可以了。那天見面,Y笑說,《好郁》這麼嚴肅的題材,用他詼諧線條的分鏡圖與游靜討論運鏡、走位和敘事,不知道游靜怎麼有辦法保持流暢的想像和溝通無礙?會不會其實正因為Y的詼諧線條,提供了必要的、突梯的落差,讓游靜的意識流充滿險阻,得以構築出畫面的想像空間?

看過游靜那些要稱之為劇情片、紀錄片或實驗片都不完全能夠,或者說全部夾雜兼而有之的影像作品的人,應該都對其聲音和畫面的落差、剪接速度快慢交錯,印象非常深刻,那往往是情緒不間斷地被攪擾的觀看經驗。她在聲與畫之間,經常含混多重時間空間與歷史脈絡,敘事的(如果有的話)外在表現與內在想法也有著各種各樣的參差落差,得能提供一個始終可以被另一種方式閱讀的空間。我以為,游靜的電影如此,評論、散文如此,詩亦如此。表面上看來,游靜經常直接切入(非)正題,寫一件生活中平常的事,卻不要預設唯一的解讀、明確的反思方式。因為,那一件件生活中再平常的事,當游靜寫下它們的時候,已經連結上各種各樣好似毫不相干的事情。在這些纏繞迂迴的連結(但又不賣弄修辭)之後,游靜最後會出其不意地說出「我想說的其實是……」。對讀者來說,這樣的閱讀經驗很累,很痛快;然而對策展者如我,為了保持那些雜七雜八與突梯的痛快,費盡心力要避免設定一個堂皇的主題,舉辦一個正正經經的作品展,卻特別困難。

作品展的標題框架了被討論、被解讀的視線範圍,那些家國的、移動的、性/別的,會否一旦命名便被設限了?於是,此次「非家非類」游靜作品展決計以「非」作為態度上的宣告,「非」是不然、不是、不對,不「只」是這樣,有抵拒定義的用意。最初的命題僅有「非家」,在仍必得窘迫地談論著的離與返、有家與無家、流動游離這些離散的家國命題之外,試圖以「非家」的「非」容納更多討論的可能,並且將「家」容納身分、性/別與各種在定義上難以歸類的討論。我以為,這正是符應游靜的各種創作文本。後來,游靜在標題加入「非類」二字組成「非家非類」。「非類」意指匪類、非我族類,形容一種始終採取邊緣的、酷兒的視角看事情。那些大家都說是這樣的事情,偏偏不與人同,提出質疑並且反思。也就是說,當站在和大家同一族類的觀點時,事實上反而可以不關我事了。然而,如果以「匪類」的角度讓旁人奇怪、格格不入、政治不正確,好像與當前的事物無關,卻反而正是因為與我切身相關,有切身之痛的緣故。把所謂與我「有關」的事物以好像「無關」的方式想得特別透徹,拒絕表淺,從不附和,是一種不中聽的提醒,冒著被污名的風險,其實內在懇切而熾熱。

我問起Y對游靜作品的想法,他說游靜的反思跟我們大家都不一樣,很格格不入。我想他講的就是上面那段「非類」的解釋吧。「非家」後面加上「非類」,使得原本容納更多討論可能性的用意,變得更加落地,而且有些幽默,終於可以放心地避免此次作品展變得正正經經了。想起2019年與游靜初次見面,當時與好友S──復刻出版游靜《裙拉褲甩》的前蜃樓出版社負責人之一,共同策畫「浮城猛步.香港影展」,透過S邀請游靜來台演講。在「記憶政治」系列主題下,游靜談了一個她稱之為「不合時宜」的題目──從蜑家人和電影《金雞》談香港左翼。那是香港反修例運動煙硝未息、剛結束理大圍城的11月底,由於香港左派運動與大陸解放軍在歷史上的連枝關係,在政治氣候丕變之下,「左膠」污名甚囂塵上,也令香港左翼的討論變得特別不合時宜。然而,正是因為如此,游靜打算在這樣的主流論述中往邊角縫隙探進,以似乎對反的立場,從三○年代蜑家人歷史談起,在更長遠的歷史脈絡中找出連結。於是,「不合時宜」成為我對游靜的第一個深刻印象,也才發現到原來不合時宜可以連結到這麼多看似不相干的東西,於是便可以與我有關了。

最後,我想說的其實是,原本策展理念寫到「於此倥傯世局中,因為終究難以命名,所以⾃⼰命名,於是在精神上擁有定義與選擇上的⾃由。」游靜看了以後說:「『自由』是一個篤定無憂的字眼;對我來講,創作是與憂思糾纏,拷問生命的過程,重點不在掙脱,你的用詞比較正面樂觀。」游靜並沒有要我修改的意思,只是表達創作者自己的想法,卻牽引出我的不安──策這個作品展,就代表我能理解游靜嗎?不過,在閱讀專刊中的邀稿文章之後,不安便煙消雲散了。因為,閱讀游靜不會只有一種詮釋,一如這些文章每個人的讀法不同,談法各異,那是陳祐禎說的「有間」,是梁匡哲指出的「努力不懈增加對局限面對面的檢視」,是洪昊賢所看到離開同時無法完全放下香港的心情,是林佑霖所理解到「愛的不能」才是「活著的理由」,以及李維怡所思索不同故事之間互相看見和聆聽的可能。每一種解讀都是游靜,都不(只)是游靜,我想游靜應該不會反對的。


-----
陳若怡
任職於國立清華大學藝術文化總中心。在職博士生,研究興趣為邱剛健與台港文藝。策畫校園影展十餘年,近年專題包括「此曾在:黃文英影像美術特展」、「浪與浪搖幌:邱剛健影展」、「浮城猛步:香港影展」等,工作之餘從讀書做研究中獲得喜悅。


◎本文為國立清華大學藝術文化總中心主辦「非家非類──游靜 影像與文字創作專題」專刊中的策展序

圖片|《東西遊戲》演出,游靜提供。

No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