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October 10, 2019

流徙與復歸:從「浮城猛步.香港影展」重新感受香港電影的魔力


【浮城猛步.香港影展】專題文章

流徙與復歸:從「浮城猛步.香港影展」重新感受香港電影的魔力

文/詹正德   2019.10

  香港已故電影學者黃愛玲曾應北島之邀主編《今天》雜誌2012年冬季號第99期,該期主題就是〈回歸十五年:香港電影專輯〉,黃愛玲在〈編者的話〉中言道:「香港電影,有時候像水,放進不同的容器,就有不同的形狀;那個容器就是歷史。」

  黃愛玲的本意是不同歷史階段會有不同的香港電影呈現,八十年代與九十年代的香港電影自然有所不同,回歸前與回歸後有所差異也屬必然,但歷史一直不停變動,我們看香港電影的觀點也會隨之變動,有時候回頭去看看過往為何會出現那樣的電影,或許有助於我們理解現在乃至於未來變動的各種可能。

  由清大藝術中心、亞太/文化研究中心及交大文化研究國際中心共同主辦的「浮城猛步.香港影展」精選了十部香港電影,橫跨1997前後各十年,雖然香港回歸已超過廿載,但在「反送中」事件已持續超過百日且仍未平息的今天,幾乎沒有人知道香港的未來將會如何,然而香港擁有獨特的歷史以及燦爛的過往,尤其呈現在電影銀幕上的,更是永遠也消失不了的香港。


  因此在當前的局勢及氣氛下,回看這十部香港電影,意義上已經不只是緬懷或者傷逝,而更在於重新確認影像中的「香港性」或曰「香港價值」,並且如策展者陳若怡所指出的「提供台灣觀眾對照及反思的線索」,俾使能以新的眼光及視角重新觀看更多過往的香港電影,從而挖掘出更新、更深刻的意義來。

  張婉婷1987年導演的《秋天的童話》係本次影展中唯一一部八十年代的片子,但卻非常有代表性,男女主角周潤發與鍾楚紅還因此片成為香港經典銀幕情侶之一,對鍾楚紅而言,這部要說是其生涯最高代表作亦不為過;而發哥在出演本片之前已先因《英雄本色》而大紅特紅,導演張婉婷擔憂他會抬高片酬,但發哥戲裡戲外都情義相挺,甚至憑此片再次奪得金馬影帝(第一次是《等待黎明》,得票數比《青梅竹馬》的侯導多一票),票房及影展獎項都獲得好成績,本片毫無疑問躋身成為八十年代香港經典愛情電影。

  然《秋天的童話》全片都在紐約拍攝,唐人街新舊移民的美國夢才是本片主題,張婉婷與其夫羅啟銳二人一直以來都偏好移民題材(有「雌雄大導」稱號),他們共同編導的移民三部曲《非法移民》、《秋天的童話》以及《八兩金》都是重要作品,但還是以《秋天的童話》影響最為深遠;其時香港因1984《中英聯合聲明》已簽署,愈近九七移民潮愈盛,主要移往美、加、紐、澳(此移民潮甚至包括台灣在內),由於從文化衝突到政治影響,都有許多可以做戲的空間,移民話題在港人日常生活也不陌生,故移民題材的電影頗多,比較好的片子還包括1989年關錦鵬導演拍的《三個女人的故事》(台譯:《人在紐約》),之前已在邱剛健(本片編劇之一)影展中放映過,這次就沒再納入。這片三位女主角分別來自大陸(斯琴高娃)、香港(張曼玉)及台灣(張艾嘉),帶入兩岸三地的政治現實,視野更加寬闊,本片也一舉奪得金馬獎最佳影片。

  移民電影到了九十年代後繼還有人,羅卓瑤1990年導演《愛在別鄉的季節》,張曼玉與梁家輝飾演一對在文革中熬過來的苦難夫妻,歷經萬難,張曼玉先成功到達紐約,但之後便失聯,梁家輝為尋妻子只好偷渡來美,但一步步追尋、接觸卻發現妻子在美生活的悲慘經歷,而當初他在信中要她「千萬不要回來」,等到自己在美受盡折騰時竟也得到家鄉父母同樣的叮囑,相信觀眾看了必定百感交集,甚至淚上心頭。這趟尋妻之旅以悲劇告終,片尾的特殊設計具有相當的象徵意涵,整個過程幾可與文溫德斯的《巴黎,德州》(Paris, Taxus)對照參看。

  羅卓瑤1992年拍的《秋月》雖非移民電影,但主題仍與移民有關,它是當年Asian Beat的系列電影之一,Asian Beat是由日本出資,整個系列共有六部電影由六位亞洲新銳導演執導,都由永瀨正敏飾演的男主角Tokio來貫串,六部電影分別獨立但也可以連著看。《秋月》的故事很簡單,日本男子Tokio來到香港,在尖沙咀海邊遇上了即將要移民到加拿大的十五歲少女佩惠,兩人產生一段忘年之交,但一方面佩惠乃是青春正盛的年紀,如果不是舉家移民,她本該是香港未來的根苗,但這段移民過程卻讓她身心產生矛盾衝突,表面上該是要收拾好一切,準備打包走人,但有些東西放不下就是放不下,包括她的阿嬤以及暗戀的學長;另方面Tokio則在香港遇見初戀情人的姊姊,兩個寂寞的異鄉人彼此尋求慰藉,也不管到底倫還不倫了,但Tokio感受到佩惠及阿嬤對家鄉的依戀,也不免反思自身的漂泊。

  片名「秋月」其實指的就是中秋,是中國傳統與家人團圓的日子,影片從開場呈現香港一幢幢冷冰冰的現代玻璃帷幕大廈,到最後幾幕舊式磚瓦樓宇的光影空鏡,對比呈現出某種懷舊珍惜的心境,影片中大量的角色內心旁白,也是許多香港導演愛用的電影形式,用最多的大概是王家衛。

  陳可辛1996年拍的《甜蜜蜜》大概是九七以前最後一部也是最好的一部移民電影了,男主角黎明,女主角(又是)張曼玉,說來張曼玉主演的三部移民電影都非常出色:《愛在別鄉的季節》裡她演李紅,《三個女人的故事》裡她演李鳳嬌,《甜蜜蜜》裡她演李翹,三個角色竟都姓李,也算是個巧合,而除了李鳳嬌是香港人以外,李紅和李翹都是大陸廣東人;三個角色各自呈現出移民生活的困苦與無奈,且女性又多了一層性別上的弱勢角色,張曼玉詮釋這些不同際遇的角色都絲絲入扣,層次分明,看她的電影真是相當過癮。

  藉由黎明與張曼玉數度的分分合合,陳可辛精巧細膩地鋪展出時代變換的舞台,讓當時大陸人的香港夢轉成美國夢,但是這些夢串起又散落,最後歷盡滄桑兩人仍能在異鄉團圓,這是電影編劇創造的動人驚奇,然而這些移民故事在感動人心之餘,現實卻是:有更多香港人無法移民,那麼留下來面對九七的香港人又是什麼處境?

  在香港回歸中國這個歷史節骨眼上,陳果算是非常搶眼的一位導演,他的「九七三部曲」:1997《香港製造》、1998《去年煙花特別多》以及1999《細路祥》,三部都非常精彩(本次影展除《細路祥》外,其他二片都有放映),且三年三片連續震撼華語電影界(嚴格說來是五年五片,再加上之後的「妓女三部曲」前二部《榴槤飄飄》及《香港有個荷里活》兩片),似乎讓港人一時也找到了某種抒發的出口,以及某種回看自身現實的視角(這五部片都屬社會寫實,不是很商業的獨立電影),讓全世界觀眾都注意到香港的社會內部,因為回歸而被迫做出的改變,因為命運或前途被決定而被迫做出的反抗,這些點點滴滴從銀幕串接到現實,再從現實串接回銀幕中,累積的力道在當時來看是很驚人的,雖然之後陳果有點走下坡,拍的片又走回商業類型電影,但這幾部片一直被認為是九七回歸的重要作品。

  已經是香港老牌導演的許鞍華1999年拍了《千言萬語》,可以說是她中期的代表作,在香港金像獎及台灣金馬獎都拿下最佳影片,但這卻是她在香港拍過票房最差的一部片(賣不到一百萬港幣,北上赴陸拍的《玉觀音》無票房數字,可能賣得更差),估計是影片的形式讓觀眾一時無法接受之故,即是在電影主要的敘事線中穿插了由左翼戲劇工作者莫昭如演出的獨白劇,主題都是香港的社運與人情,只是兩線的表現方式不同,情節也無交集;但其實侯導的《戲夢人生》就是這樣處理歷史題材與真實人物的,侯導此片給了許鞍華一些刺激,除了《千言萬語》,後來的《黃金時代》、《明月幾時有》也都有類似的處理。

  趙良駿2002年導演的《金雞》是當年話題最熱的香港電影,一來是電影的懷舊主題,藉由女主角吳君如飾演的妓女對著曾志偉娓娓道來關於她十五歲到四十歲的「金雞歲月」,這幾乎喚起了香港人的集體回憶;二來當時香港經濟受到非典型肺炎的打擊,市井小民的生計都受到影響,而且影藝圈壞消息接二連三,導演張徹、演員羅烈、歌手羅文先後過世,輩份都不低,社會大眾透過媒體看到一次又一次的知名演藝人員聚集起來弔喪,感受當然哀戚,《金雞》的上映,正給了大家一個「憶當年」的最好談話頭,又是喜劇,可以沖淡那份哀戚,一眾街坊開講談論過往,彼此都更增強了情感的聯繫,話題一直熱到隔年四月一日,張國榮從飯店廿四樓縱身一躍而下,整個社會情緒瞬間炸開,連台灣都受到感染。

  我認為張國榮的自殺,是從銀幕跳進現實,其結果是讓香港社會與香港電影從彼此互為隱喻,到互為表裡,一路至今,再也難以分割。

  香港作家游靜在最近一篇原題為《香港,作為一部電影》的文章中就把香港等同於一部電影:「當香港沒了,香港故事,它的傾訴,將生生不息;這本來是一個善於述說與歌唱,曾幾歡快,曾幾充滿渴望的城。」從2003年至今十六年,多少人喟嘆香港電影榮景不再,其實是香港社會本身已成為一部電影,而且是各方即興演出,沒有導演沒有編劇,

  不信你再重看杜琪峰2005年的《黑社會》,到2011年的《奪命金》及他監製的《樹大招風》,你分辨得出銀幕內外的差別嗎?如果可以,那是因為你不夠香港。

  影展的最後一部片選的是譚家明2006年的《父子》,真是選得好,新浪潮導演沈寂十七年,一復出就拍出高水平的電影,這是回歸香港電影新浪潮同時也是告別,全片在馬來西亞拍攝更讓觀眾思考「若在香港當如何」?甚至「香港何在」?這對「父子」關係對應今天的陸港關係也十分耐人尋味,片末長大了的兒子把當年偷的金錶還給原主,隔水與父親相望,而父親又組了一個新家庭……。導演拍了一個殘酷的悲劇,卻在最後帶出款款深情(見識李屏賓的攝影功力),過往種種雖如夢魘一般,但事過境遷後重遊舊地卻是禁不住一再舔舐,這正是香港電影的魔力,而它一再地召喚我們回去。





作者:詹正德
曾任職廣告公司、楊德昌電影工作室,淡水河畔獨立書店「有河book」前任店主,並任友善書業供給合作社理事主席。左手寫詩,右手寫電影,長期在網路發表紮實深刻的專業影評,吸引眾多讀者。他一直都坐在最前排看電影,自認始終只是個看電影的人;讀書、看電影、寫作是他畢生職志。著有《看電影的人》一書,彙整集結他十多年來發表的影評。

本文乃應「浮城猛步.香港影展」特別邀請撰寫之專題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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