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恆瑞
走出景框的現實感
「……作為一個兒子，未能在人生中和生母相處更久，也許是我試圖將那種悔恨、想重新生活一遍的渴望、未能實現的心願，通過和希林女士的相處得到補償。」（註一）
祭奠樹木希林的悼詞中，是枝裕和如此寫道。十餘年來未曾吐露之情，此時都已坦然。存於日常，平靜然而深刻的景象同步回放，在突然心領神會的片刻，使人短暫感受到虛實間的界線消弭，如同是枝裕和的電影，總有什麼在時間推移中被凝鍊出來，與生活疊合後隱約透出一絲既視感。
和樹木希林的緣分，對是枝裕和來說或許也是如此。自2007年結識以來，兩人即持續保持密切聯繫，不只在電影的合作關係上，下戲後的日子裡，也常相約聚首，如同親人一般閒聊、互相關照，或者彼此爭論。談及過去的相處情形，是枝裕和總是帶著幾分敬重，訴說樹木希林對他的關愛以及影響，那些共有的、涓滴匯流而成的光景，無論發生在電影裡外，對一位嘗試叩問家庭與親情意義電影的導演來說，就像文本與行動反覆映照，互文出多部子題各異的影像作品，以及自己與樹木希林的人生殊相。
母性的複多與張力
樹木希林在《橫山家之味》中演出的淑子，或許是全片讓人感受到最多情緒反應的角色。不似英格麗．褒曼在《秋光奏鳴曲》裡演出的母親那般，時刻充滿著奪取與控制周遭一切目光的慾望，或是吉川滿子在《我出生了，但……》裡頭那般順服、被父權社會消音，淑子融合了部分是枝裕和母親的性格，以及樹木希林本人的敢言與幽默，成為一個可愛、可憎、可憐，卻又可以同理的角色。身處父職失格且曾被意外衝擊的家庭，淑子經歷過各種酸楚與痛苦，卻總帶著一抹難以捉摸的微笑，以及時不時出現的驚人言行，同處一室的情緒百態，也以淑子和良多為中心向外湧動。
之後兩人陸續在另外四部電影中分坐鏡頭前後，包括同樣由樹木希林主演母親的《比海還深》，直到《小偷家族》開鏡不久，樹木希林對外表示：「這是最後一次和是枝導演合作了。」深知自己來日無多，選擇以最無痛的方式放手，剛好也是電影裡初枝奶奶的寫照。不避諱直面年老之後越來越不堪的樣子，同時掛心著身旁的晚輩，也是有別於《橫山家之味》及《比海還深》中的母親形象。戲外的樹木希林也同樣在乎是枝裕和吧，無論是否把他當作兒子看待，那份對情感的珍視與呵護，以及為了好好道別而不得不為之的割捨，其所賴以維繫的羈絆，都展現樹木希林詮釋景框內外的母性時，所抱有的多重面向。母親不只是一個相對於孩子的角色，亦非僅存於劇本中的角色設定，而是具有喜怒哀樂的有機生命體。
再次「被留下的人」
一名俄國記者曾在坎城影展期間，向是枝裕和提出自己的觀察：「常有人說你是死和記憶的作家，但我不這麼想。你所描寫的是被遺留下來的人……」。（註二）
2005年母親過身後，是枝裕和經歷了一段傷痛期，大部分出於對過往的追憶，以及「總是有點來不及」的懊悔。隔年，他開始思索透過創作來接受、回應這個事實，同時要避免陷在失去至親的哀傷中，於是將先前帶有自傳成分的構想加以改寫，《橫山家之味》作為療傷止痛作業於焉而生，也正是製作這部電影，他的生命與樹木希林開始有了交集。
是枝裕和常說自己會根據與演員相處，或者觀察演員間平時互動的狀況，找出各自具有魅力的面向，加以調整後加入拍攝中。或許在他的創作觀點中，當下確實如同帶著攝影機進到一個家庭的生活場域，演員不僅賦予角色特定形體，而且當下完全與那樣的關係模式貼合。在他眼中，母親有一部分活進了樹木希林的舉手投足之間，成為表演的一部分，也完整了他對角色的想像。
如今，是枝裕和又一次面臨失去至親之痛，那些從自身經驗生長出的角色，翻轉成為現實的參照，現在的他是被留下來的人。也如每一部電影裡那些留存於世間的人，是枝裕和的生活會踏著所愛之人的步伐繼續下去，創作也是。
註一
是枝裕和（2018.10.02），夏冰譯，〈是枝裕和悼樹木希林：她挽救了天涯孤獨的我〉，端傳媒（2019.04.22）。來源：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181002-notes-kirin-kiki-hirokazu-koreeda/
註二
是枝裕和（2017），《我在拍電影時思考的事》，台北市：臉譜。頁188。
弓長張，恆星的恆，瑞穗的瑞
認同感掉在人社院的動機系學生，今年大三但已預知高機率會延畢。升大一前阿巴斯過世了，入學後剛好趕上夜貓子電影院舉辦紀念影展。2017年「十年再見楊德昌」︑與性別學程合作的「皆大歡喜」，還有2018年「浪與浪搖幌──邱剛健專題」都頗有印象。私心特愛電影：《八又二分之一》、《光明戰士》、《美麗事，殘破世》。
❏ 全文刊載於【日常景框：是枝裕和影展】手冊
線上手冊｜https://bit.ly/2Jku4oq
實體手冊｜限於放映現場索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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