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俐君
餐桌戲時常是劇情關鍵處。如何在有限的空間中,在無法繁複設計的動作裡,只憑兩三句話精準表現角色性格,如何讓漫不經心的常溫對話湮滅不了即將高溫爆發之角力,如何有節制地煽動起劍拔駑張,如何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各據何方,又該怎麼弄刀舞筷,行氣氛上的刀光劍影,若拍得精彩,是於畫面、於情節,色香味俱全。交鋒的對話一來一往餵飽了心裡看戲的慾望,一方面,卻又令觀眾感覺胃裡空蕩喧鬧,咕嚕升起食之慾望。
當食物與戰爭——兩樣各自精彩的事物——被關在同個畫面裡,眼花瞭亂會碰撞出某種好的 culture shock 。《海街日記》裡,劇情每每到了情感流瀉關鍵處,總不離食與人的特寫,料理與人心是互相成為象徵意義般的存在,所以明明是日常,卻處處有戲。
《海街日記》的故事輪廓是:成長過程中缺少父母陪伴的香田家三姐妹,與素未謀面、一時衝動下邀請同住的同父異母妹妹淺野鈴,在同個屋簷下共同生活的日常。鈴初來到香田家時是秋天,隨劇情推演,電影收在隔年夏天的鐮倉海邊。鏡頭一併記錄了鐮倉的四季流轉,香田家院子裡的青梅樹,便是春夏秋冬的直接體現。
電影中有一幕是鈴在三個姊姊們的注視下,爬上老樹摘採青梅,初體驗香田家家族傳統——一年一度的釀梅酒。梅酒的做法是,將青梅洗淨,泡水三至四小時以去除澀味,徹底晾乾之後,用牙籤將之去蒂、戳洞,以利梅汁滲出。將冰糖(或蜂蜜也可以)、酒如燒酎等蒸餾酒,以及扎滿洞、好洩漏心中滋味的青梅,依序放入乾燥玻璃罐中,封罐,置陰涼處,然後等待。釀時越久風味越醇。
青梅釀成酒最關鍵的成分是時間。梅子只在未熟時謂之青,在此彷彿一種隱喻。從一開始只是湊在同個大屋子裡的同父異母姐妹,還有些扮家家酒的尷尬與隔閡,到後來,漸漸已能理解彼此流露出來的情感,即便曖昧含蓄,但互相有種默契。成為彼此最重要的家人的「釀家家酒」,釀成一壺羈絆不可或缺的材料也是時間。
是枝裕和的電影母題常被認為是在探討「家」,「家」的形式、「家」的意義。說到底,「家」的本質究竟是什麼呢?當下我們所處的社會裡,在「如何想像家」詮釋權的戰爭號角吹響後,「家」的觀念在各方爭論不休下不斷被翻攪,形成大小波瀾,漣漪在各個角落震盪。「傳統」固然有其欲維持的價值規範,試圖守一理想秩序,只是,青梅酒若不以青梅釀,改為藍莓,改為草莓,改成蘋果,或就單一顆青梅,也許混搭各類果物,就不算酒了嗎?
一樣能孕育出獨特且美好的滋味吧。而心靈飽滿,卻放任五臟六腑響徹雲霄的空虛警報響,這才是最要不得、必須阻止的。身為人,要誓言維護養分吸收、保持體內維生素的和諧,一切使腸胃毀壞,飢餓感淪喪的情形都該加以杜絕,畢竟沒有人何來家,總得先做個不餓的人,才有力氣談何謂成家之不惡的人。運筆至此,突然有股衝動想來點青梅酒不放青梅改用啤酒酵母釀,再配點排骨酥湯不放排骨酥改放菜頭跟油蔥酥提味。形式?名字?重要嗎?都是美食。
我已經餓到有些弄不清楚,是被溫情又帶點憂鬱氣息的《海街日記》劇情所感染,而有股冰飲青梅酒的衝動,又或者,只是看了賞心悅目的電影畫面,就想來點酸酸甜甜的微醺,好讓自己繼續沉醉在餘韻十足的清香裡。於身於心吃飽喝足,能這樣滿足睡去最好。
林俐君
人社20。最近常逼迫身邊的人聽我說冷笑話。初入學時,夜貓子電影院正舉辦阿巴斯回顧影展,於是我從走入影廳當觀眾,接著繼續走到後台,榮幸地成為能夠操控影展工作的幕後大boss,開玩笑的。私心特愛的電影是今敏導演的全部,也愛血腥暴力獵奇恐怖驚悚,這是真的。
❏ 全文刊載於【日常景框:是枝裕和影展】手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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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體手冊|限於放映現場索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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